如果不是到了厦门这样一个卧在海中一隅的边缘城市，我也很难体味到作为一个南方人的感觉，他们的风俗，称呼，习惯和生活的理想。

比如读书时宿舍的所在地，叫做“曾厝垵”。对于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离开天津以前，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类似土著风格的建筑群。这些字眼儿对于长居北方的人来说确是有些陌生的。

所谓“厝”，在闽南话中据说是居住地、房屋的意思。“垵”则是福建一带的地名。历史上的曾厝垵是一个渔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听一位学院里的博导讲课时候说道，80年代刚调到厦大教书的时候，早上从曾厝往学校骑车，一路戈壁野草，半天见不到人影。好容易遇到一个骑车的，打了招呼，原来是本院的教授。而这教授现在已然成了厦大的校长。

有人的地方注定不会荒芜。后来，曾厝垵地区成了厦大用作学生宿舍的地方。这里依山而建，我读研时所在的宿舍实际就在山脚。去报到的时候，二期宿舍刚刚建好。我恰恰在最里面的一栋楼，是依山而上的最高处的一栋。每逢出来，去宿舍区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有一种树须南下艾辛格时的顺势而走的喜感。

随着村里的范围被学生们的活动范围挤压，曾厝垵这个以前寂寥的村落也慢慢活跃起来。研一的时候一到傍晚一片寂寞，灯啊人呀什么都没有，三五成群的学生不是每天泡在“教泽广被”匾下的书案前，就大抵是聚集到芙蓉湖畔的花前月下了。

研究生时代每天傍晚从宿舍区走下去，顺着坡子一路下到软件学院，有时甚至遛到法学院的山坡下。刚开始陪伴我的路上风景，不过是半亮不亮的霓虹和两个修车摊门前晚上常年乘凉闲唠的当地人。

后来，那一直下去的斜坡就慢慢热闹起来。先是卖烧烤的，在坡的拐角处，里面自然有厦门特色的海鲜，热热闹闹的弄得人声鼎沸，后来干脆连成了一大片大排档。一群搞研究的年轻人也整晚坐在那儿撸胳膊挽袖子地胡吃海喝，大快朵颐。总能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些微醉的面庞，让人想起庞德（Ezra Pound）的那首地铁名诗：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那些“湿漉漉的花斑数点”，总是在顺流而下的光阴中“幻象般闪现”。

就在曾厝垵小区的门外，站着一个岗楼似的报亭。为 了每期都不间断的《故事会》，在读书的三年里就仰仗了这个报亭，也由此和老板打得火热一片。报亭的对面，在研二末尾时候来了一个煎饼果子摊儿。身在异乡为异客，看见“煎饼果子”的帆布，就有一种还乡的冲动。

那里卖的煎饼，是山东式的脆煎饼，没有天津特色的豆面，也没有那种绵软沙楞的口感。但卷着点儿不地道的油条，也算能吃出半点儿韵味来。开煎饼果子摊儿的姐姐不是很勤快。老娘在家配面，她出来盯摊儿。出摊儿就晚，又想早走，总觉得像极了上学时我的心态。南方的同学很新鲜，每天都围着这摊儿等上一套，而北方人（虽然也不多），想必吃的未必是味道，更多是一种念想吧。不过，无论如何，这煎饼果子也比后来出现在厦大法学院，后来转战宿舍区的天津大麻花要强。写着“正宗天津麻花”的一辆小车，用玻璃框子罩着，里面放了一车淡黄色的长棍子，上面裹着白色的糖浆。一眼就知道是天津人没有见过的麻花。

再后来，一批批的商店在路边耸起，路上多了些带着闲情逸致的笑脸。学生们在路上驻足多了，乡下的风景有了都市傍晚乔装后的姿色。其中有个小店，卖了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吃食。一个朦胧羞现在灯色海洋中的招牌，上写着“水晶烧仙草”。

发现这个店不久，我跑过店前总要好奇地张望这奇特的产品。那是浆浆糊糊的一小杯，里面有黑“珍珠”，有白“方糖”，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据说，烧仙草这种东西来自台湾，也算是“进口”的舶来品了，有着去火排毒、美容养颜的功效。虽然东西看上去倒没什么，但这名字起的实在挺别致。

小店开张没过多久，我把晚上煎饼果子的量留下来，买了一大杯。喝到嘴里，又酱又甜，味道奇特。但是，那种奇特的味道，尽管至今只吃过一遍，却让人难以忘怀。在厦门待的这几年里，关于味道的记忆这几乎是唯一的一次，虽然这并非厦门的特产。

一年以后，大年三十的晚上。曾厝垵已是万籁俱寂。那些热闹的光景已然流去，辛劳一年的人们各自回家歆享着小巢里的温暖。那一晚，宁谧笼罩了整个小岛。

南方的年夜没有震耳欲聋的炮声滚滚。那个我20多年见惯了的白皑皑的年夜出落成一幅绿色夜幕掩盖下的羞涩模样。每天常在的修车人也回家享受了暖暖的聚福。一路散步下来，到处是打烊的饭馆和熄灭的店灯。

回到坡路上，抬头一看，只有一盏朦胧的店灯还在张望着寂静的年夜，“烧仙草”成了那个年夜里唯一伴我的记忆。在悄声静谧空无一人的夜里，我在仙草屋旁边的画面，像是拍进脑中的相片一样，在记忆的旅途中总会不时地被摩挲玩味，直到她褪变成地老天荒的昏黄。

在那些收藏着美好的往昔中，每间心田都藏着一杯温暖的烧仙草。